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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光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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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張光斗 】
我生命中的臺中記憶有三大區塊:居仁國中(彼時的臺中一中)、烏日的明道中學以及臺中至潭子的縱貫線國道。
因為家窮,國中年代,儘量都是搭乘眷村的交通車,由潭子到臺中念書。有時趕不上交通車,又倦於在火車上逃避車長的查票,我經常由居仁路的學校走路回家。
依照火車站的表述距離,潭子到臺中是9.5公里,如果換算至縱貫線的公路,恐怕不止。有次月考完畢,心情照例沮喪,很可能又是四科以上不及格……就沿著臺中公園、省立一中、北屯、頭家村……一路往北走。尤其是路過省一中,看到圍牆裡的校舍,聽到裡面傳來的籃球賽聲音,我跟自己說,這輩子是絕對進不去了……這一路,也只有看到寶覺寺歡喜迎眾的彌勒佛,心境才稍微平順了些……
堅實的盾牌 父親的背影
高中追隨汪廣平校長,落腳在烏日,校名剛好由武訓改為明道中學。眷村的交通車到不了,幸好大姊考上鐵路局,當上觀光號小姐,我得以享受鐵路月票的優待。只不過,放學後為了趕上火車,經常要從學校跑步到烏日火車站。有一晚,晚自習誤了時間,我在火車上睡著了,忽然驚醒時,火車在黑夜中坑吃坑吃地行駛,車廂內昏黃的燈光沒有什麼旅人,我駭然無措,不知身居何處……
高二那年的暑假,遠行回來的父親在南屯附近的塑膠工廠找到工作,整整兩個月,我每天與父親騎著自行車,由潭子前往南屯打工,賺取學費。工廠剛開業不久,我需在烈日下,將回收的塑膠浪板打碎,那些浪板上殘存有各式油汙泥垢,每每疊得像山一樣的高,往往才要上工就心生怯意。有一天中暑了,昏著腦袋想騎車回家,卻發現隨時會暈眩過去,只好至路過的魏媽媽家求助,一躺下就人事不知,連父親過來探視皆不知曉。後來,我心生退意,很想辭職不幹,但因父親都撐了下來,只好先行忍耐,企圖找一適當機會再行表態。
是個烏雲密布的黃昏,我與父親騎著自行車回家。眼看雷聲隆隆閃電不斷,騎在前面的父親頻頻回首,要我騎快點,看看是否能在大雨落下前趕回家中。無奈,才騎至大坑口,比黃豆還大的雨點劈頭而來,我們父子沒有雨衣不說,附近亦無人家得以躲雨,只好勉力前行。雨水很快的淋濕了全身,連視線都受到影響,我想開口呼喚父親,但雨水立刻灌進口中。父親低著頭、弓著背,拼命地踩著車子,沒有一點猶豫,彷若一方盾牌,堅實地頂著風雨,絕不妥協。盯著父親沉默卻龐大的背影,我發現臉上的雨水不全然是冰冷的,有點溫熱的水流摻和在裡面了。
過了僑忠國校後,雨勢絲毫沒有示弱之色,我開始詛咒這條回家的縱貫線太過漫長,連路過的車輛都將帶起的雨水加倍傾倒在我們身上……但隨之發現憤怒無用,並無法阻擋雨勢的凌厲肆虐,於是,也只好如父親一般,接受現實,逆來順受,或許才能在雨柱中穿梭而過,平安抵返家中!
這份工,我堅持了整整兩個月。
一路向南 他鄉是故鄉
2013年的五月,父親走完了這一生崎嶇多難的旅程,享年九十一歲。
父親往生的兩年前便曾兩度叮嚀我,早些去寶覺寺幫他訂下塔位。我安慰他,儘管放心吧!寶覺寺離家不遠,我隨時可去。但是,不願面對現實的我,終究還是在父親大去之後,才由妹妹駕車,帶著我去到寶覺寺。
與舊時的印象完全相反,以往,只要車子過了北屯,就能看到寶覺寺的彌勒大佛笑咪咪的在向世人示好,好像在笑問塵世的眾生究竟能夠乘載多少的煩憂與苦惱?如今,大佛有了屋頂遮陽擋雨,凡夫若我,必須要進得寺院,才能親近那尊熟識的大佛,尤其是那個失去親人的倉皇無助的當下……
將父親牌位安置在寺裡之後,我刻意地叮囑自己,臺中,真的才是我的故鄉,就連父親也是!至於安徽省滁州那個連祖墳亦不復存在的陌生土地,連我的夢境都沒出現過啊!
我告訴自己,有一天……喔!如果太勉強,分做兩天都成!我要騎著自行車,由潭子出發,順著縱貫路南下;或許途中會走岔了、走遠了,不過,我倒是很有信心,無論要走多少冤枉路,我終究可以找到居仁國中、明道中學、南屯、烏日……以及我那早已逝去的青春,外帶褪色斑駁的回憶……
張光斗:世界新聞專科學校電影科編導組畢業,日本明星大學社會學碩士,曾任電視臺劇務、報社記者、駐日本特派員、編劇、點燈文化協會創會理事長。現為點燈節目製作人及點燈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完整內容請見《悅讀大臺中》2014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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