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老覺得反核團體是在向鬼魂抗爭,到底敵人是誰呢?──政府、台電、財團、包商、面目模糊的擁核人士還是難以認錯的集體怯懦?……
帥氣的日本大叔攝影師太田康介在2011年3月30日進入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一邊搜救動物一邊拍攝警戒區內的災後狀況,出版兩部攝影集《被遺忘的動物們》、《依然等待的動物們》,至今仍持續一周一次的援助行動。原被人們豢養的貓、狗、豬、雞、牛,在太田康介的鏡頭前無助地等待死亡降臨。牛群在超市賣場前遊走、鴕鳥在商店街散步,這些被人造物圍繞的動物們,有的守著家園變得骯髒狼狽,有的像是劫後餘生的空洞迷惘,有的則成為腐爛的屍體漸漸與背景交融。
所有的照片毫無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類。當然我們知道至少還有拿著攝影機的太田康介和其他義工,但除了他們短暫的出入,福島第一核電廠周圍二十公里的市鎮只剩下遺跡般的破落建築群。那裡一年十二個月都是鬼月,每個月都是鬼們的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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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言長篇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書影。 (圖/麥田提供) |
虛構與現實到處都是鬼
林群浩隨手撥弄著滑鼠滾輪,看著那些不熟的朋友們一張張地貼上關於賀陳端方的照片或新聞(是啊,不熟的朋友們。他有一大群的熟朋友們現在下落不明。他們在現世的時間被瞬間終止,他們的臉書頁面永久停止在災變的前一天──無論那是一份食記、一張家庭合照、一條新聞或兩句刻薄的牢騷)。
他感覺恍惚了起來。瞬刻之間,竟以為那些永恆靜默的頁面是自己的頁面一般。
有什麼差別?差別是,他還活著,他的頁面還可以更新(但他也很久沒更新了,像個鬼魂);但是他和他們一樣,他的記憶也中止在災變的前一天。
以上是台灣小說家伊格言甫出版的長篇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摘錄切片。讀起來是否陰森恐怖得令人脊背冰涼,皮膚泛起粒粒疙瘩?其中所謂的「災變」指的是核四廠發生嚴重事故,小說將時間定在2015年10月19日。在那之後,這座島嶼完全實踐「一個台灣,兩個世界」,北部人口最密集的都市區域成了廢棄禁制區,中央政府和一千萬難民逃亡南方,而整體社會經濟處在崩潰狀態。
伊格言《零地點GroundZero》承接宋澤萊《廢墟台灣》及張大春〈天火備忘錄〉(收於《公寓導遊》),直接以文學介入現實的筆法,設想「嚴重核安事故會使台灣怎樣?」──詭異的是,宋澤萊與張大春的作品都寫於1980年代中期,而這三篇小說橫跨近三十年,竟都跟冥頑不靈地盤據在島嶼上空的核電幽靈有關。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世界成了屍樂園,還是要了解一下冤親債主在哪裡。
很多人並不真的明白世上為何出現了核能發電這玩意,或許可從新近出版的賀立維《圖解你我應了解的核能與核電》入門。作者以核能工程專家的角度,言簡意賅地從核能ABC說起,一路談到核電應用和未來發展;若要再深入一些了解,則可參考美國物理學者理查.繆勒《給未來總統的物理課》關於核能發電一章,兩相對讀對活化腦袋很有幫助。
鬼魂的見證
核電工業發展至今不過五十多年(年紀就跟小說家宋澤萊、張大春和攝影大叔太田康介差不多),最早從美國藉漂白原子能為乾淨、低廉的發電能源開始向錢看,不斷將技術輸出給其他國家,儘管中間一度因為賺不了太多而略有停擺,核電依然是相當方便好用的巨型商品籌碼(現今世界共有435座工作反應爐)。以台灣為例,一座核電三種滿足:政府藉此聯繫跨國軍工複合體(美國國防工業當然跟美國政府脫不了關係)、政府與包商之間都可分杯羹(台美日聯手合作層層轉包、層層剝削)、政府建設讓人民有感(電很環保減碳又便宜喔),然後再循環形成堅固的利益網絡。以上相關論述在作家劉黎兒的反核著作一再反覆提及(《台灣必須廢核的10個理由》、《我們經不起一次核災》、《廢核:給孩子安心的未來》),長期深耕反核議題的苦勞網也整理出簡明清晰的圖表(http://goo.gl/wQkd9)。
這麼讚的商品當然要砸大錢以繁複的公關手法加工包裝起來(一如最近很夯的人工香精?)。層層包裝加工的核電故事,已經變得幽魂般飄忽迷離。但也幸好始終有一群人堅持「我是人,我反核」的立場,不斷出場做見證。日本核工學者小出裕章以一生研究核能的經驗喊出《核電是騙人的》;遭受過百次以上體內輻射汙染的日本核電員工平井憲夫更是血淚斑斑地揭露核電廠的荒唐狀態(如廠區百分之九十五工人是打工素人)。儘管平井先生早成了好兄弟,《核電員工的最後遺言》依然是遺愛人間的文獻證據。
美國作家史韜柏、藍普頓合寫的《有毒汙泥愛你好》透過清楚的案例說明美國政府如何透過公關操作、安排暗樁,讓民眾接受核電政策;又比如許多人熱愛的漫畫《原子小金剛》,早期也被日本政府拿來推銷核電政策。後來小金剛獲得巨大的商業成功,反而讓漫畫之神手塚治虫說:「小金剛是我一生最失敗的作品,那是我為了金錢和聲譽而畫的東西。」1986年蘇聯車諾比核災事故後,手塚更是一去不回頭的堅定站在反核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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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不需要核電》書影。 (圖/高寶書版提供) |
別趕著走奈何橋
台灣作為工業後進國,1980年代以來不落人後地加入環保抗爭行動,核電擁護或反對在當時就成為重要的社會議題(林俊義的鮮明論述「反核就是反獨裁」尤其重要)。當年反核言論是少數、是弱勢,甚至帶著些許羞赧,就連《聯合報》記者方儉在1991年出版《核能馬戲班》,書中明查暗訪、有憑有據地深描台電草率管理核電廠且罔顧核電員工安全的故事(現在看來,台電真有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風範),他尚且不好意思在前言痛快高舉「反核」;而綠色公民行動聯盟二十年來可謂慘澹經營,卻也一步一腳印地累積反核事務的諸項田野調查、資料分析,提出「核電歸零」的非核家園提案,匯集在最近由厚重報告書改寫的普及版讀本《為什麼我們不需要核電》。
很多時候,我老覺得反核團體是在向鬼魂抗爭,到底敵人是誰呢?──政府、台電、財團、包商、面目模糊的擁核人士還是難以認錯的集體怯懦?我也同時知道,最終我們都會成為鬼魂,只是現在還不到把自己逼上奈何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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